第零章 乳牛俠

 

在我很小的時候，曾經深深相信人生就像漫畫一樣。

我相信所有出現在漫畫裡的事物，我相信有天我也可以從手指射出靈丸，我相信拚命練習就可以打進全國大賽，我相信人生會有起伏的轉折，而那都是為了迎接高潮的結尾，我相信奇蹟，我相信正義必定戰勝邪惡，我相信一切漫畫傳達的美好。

漫畫開啟了我對世界的認識，或者可以這麼說，漫畫就是我最早的、唯一的世界。

我國小最紅的漫畫是《七龍珠》、《幽遊白書》和《灌籃高手》，沒過幾年，轟動一時的美男劍客《神劍闖江湖》和史上最強教師鬼塚也開始連載了。當時所有人都在看這些漫畫，家裡擁有整套漫畫、連載雜誌每期都買的同學，在班上的地位就像摩西一樣，威風地帶領大家前進新世界，我和剩下的同學則像希伯來人，忠誠地跟隨在他們身後。

但除了和他們一起看這些日本漫畫外，我還一個人深深沉迷在一部無人知曉的本土漫畫裡。

那就是《乳牛俠》。

這名字帶著莫名搞笑味道的漫畫，其實是一部帥氣無比的超人漫畫。作者叫太空猴，是一個從沒聽過的傢伙。我在家附近的漫畫專賣店裡找到它，它被放在角落最下層的櫃子裡，上頭覆滿厚厚灰塵，彷彿已在那裡等待我許久。 

不知道為什麼，第一眼瞥見封面上那穿著黑白緊身衣咧嘴大笑的男孩，我就被深深吸引了。我花了一個月，省吃儉用那少得可憐的零用錢，陸續把一二三集買回家。

乳牛俠本名叫蕭建仁，在還沒有變身之前，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平凡的高中男孩，除了比一般人好色之外，沒有任何特別之處。但事實上，他是四大超人家族之一的乳牛家族僅存的成員，變身時煙霧會在身旁揚起，背後的披風獵獵招展，危急時可以從腰間抽出鋒利軟劍，擁有足以對抗任何邪惡勢力的超能身手。

故事就從蕭建仁念的高中開始。他和校園裡的不良少年們發生爭執，大家陸續變身打起來，才發現彼此都是各大超人家族的成員。最後誤會解開，他們找到共同的敵人，三萬年前背叛四大家族的第五家族──吸血蝙蝠家族。蝙蝠家族的首領德古拉預謀征服世界，超人們於是挺身而出，聯手對抗。

就在大戰最激烈的時刻，多年前和雪豹超人一齊出發征討德古拉，從此便音訊全無的乳牛俠父親突然現身了。這個號稱乳牛家族史上最強的男人，雙眼混濁沒有焦點，過去的黑白勁裝變成一套通體暗黑的不祥裝扮，不管蕭建仁如何呼喊他的名字，他仍舊無動於衷，他已經被德古拉徹底洗腦了。

第三集就在父子即將對戰之際結束了。第四集發行之前，我把前三集反覆看了一遍又一遍，翻到紙頁脫落，又去買了新的一本。我在白紙上畫下一個又一個漫畫裡的人物：乳牛俠、乳牛俠的父親、雪豹超人、神蛙少女、暴氣天王、德古拉，以及更多更多的乳牛俠。我每天都在幻想之後的情節：父親會清醒過來嗎？他們會感動重逢，聯手對抗德古拉嗎？還是乳牛俠會在不得已的情況下，能力大幅躍升殺死父親，懷著滿腔悲憤幹上德古拉？我無比期待第四集的發行，三天兩頭就跑去漫畫店詢問，只是，第四集始終都沒有出版。

三個月過去了，然後是半年，半年又變成一年，然後驪歌響起，我從國小畢業了，《乳牛俠》第四集仍是音訊全無。我心底炙烈的熱情越來越冷，希望逐漸變成絕望，就這樣帶著遺憾升上了國中。

上了國中後，我又迷上別的漫畫，也越來越少想起《乳牛俠》。只有在少數幾次結帳的時候，會不抱希望地隨口問問老闆，「那個，第四集要出了沒啊？」老闆則一如往常笑著搖頭，像過去上千次那樣告訴我，「沒有聽說欸。」

我最後一次問老闆這個問題是在國中畢業那天。我胸膛上別著紅花，和其他畢業生一起走出校門。我覺得有些傷心，但又有些興奮，心情像搖過的可樂一樣激動。我告別了一個年代，又往大人邁進了一步，頭頂的太陽又大又溫暖，彷彿在預告未來的美好。我衝去漫畫店，老闆看到我笑呵呵地說：「畢業啦？」我用力點頭，大聲說：「老闆，出了吧？第四集要出了吧？我知道它快出了。」

老闆仍是那無奈的笑容，「沒聽說啊。」

「是喔……」我彷彿早就知道了答案，對老闆點點頭然後離開。我似乎感覺到，有什麼東西，在那一刻徹底結束了。

暑假的時候，不知道什麼原因，漫畫店的鐵門始終都是關著，一個月後再打開時，裡頭已經變成一家黏土工作坊，九個月後，它又成了一家自助洗衣店。我從此沒有再見到老闆，也沒有再問過別人那個問題。

人生終究不是漫畫，第四集始終沒有出版。

乳牛俠和父親在決戰的前一刻，相對而立，時光靜止，連風也沒有吹過。我心底壓著這麼一幅畫面，繼續活下去。

然後，轉眼間，像開玩笑一樣，我二十六歲了。